松风阁记·（明）宋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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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外恬师静庵来征所谓《松风阁记》[8]，予请极其变者而言之，可乎？
始，风之未生也，敛神功于寂默之中[9]，昏昏冥冥[10]，万象虽具，不见其迹，天机一动，随品物以流形[11]。大海遇之，重波复浪，一泻万里；千山逢之，鳞甲掀动，笙镛间作[12]；经薝蔔之林[13]，则郁烈酣润[14]，清芬之袭人；入鲍鱼之肆[注: 卖咸鱼的店。比喻坏人成堆的地方。][15]，则腥秽逆鼻，触之而哕呕[16]。如此者不可以一二数，苟独指松而为言，非所以极风之变者也。然其变者，岂皆有系于风之动哉？
先觉有云，风性本静，以缘起，故动。倘其性本动，则宁有静时[17]？是则物各有以自取也。且以吾心言之，大用繁兴之时[18]，怒气炽然，如霆奔火烈；喜色熙然[19]，如雾廓霞舒[20]；兴衰则千人陨涕[21]；鼓勇则万夫莫敌，皆此一人一心之变也。然心果有变乎？心无变，其所变者缘尔，故当本体澄湛之际[22]，无物不有，而无一物之留。以近取譬，所谓生之者静之体，而应之者动之用，岂非然欤！
予家浦阳大山中，青松罗垣舍之北南，明月之夜，白露初零，默然出坐庭际，松声到耳，乍大乍小，或亟或徐[23]，中心颇乐之。方知隐居酷爱之者，良有以也。自松声而推之，世间之声，万变不齐，虽不可胜穷[24]，其道亦不外是矣。尝一滴之咸而知沧海之性，窥寸隙之光而见日轮之体，又何以纷纭为哉！
恬师学佛之流，故予极其变而告之。须知变之中而有不变者存。不变者何？前所谓心者是也。心，无体段，无方所，无起灭，三世诸佛不见其有余[25]，河沙凡夫不见其不足。恬师能索之于此焉，则松风朝夕所演，无非大乘微妙之法[26]，隐居恶足以语此哉[27]！
阁在越之耶溪上[28]，季蘅若公所建者。因得径山范公所书“松风”二大字[29]，遂揭以为名，予谓径山，古之名德[30]，其字不可亵玩[31]，宜别求善书者易之。
既告之故，复为记其事如右，详则见天竺法师道公所为文，其妙无以加矣，予何言哉。
注释：
[1]风者天地之噫气：风是天地间壅塞而忽通的气。《庄子·齐物论》：“夫大块噫气，其名为风。”噫（ài）气，气壅塞而忽通。
[2]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：前后呼应之声。《庄子·齐物论》：“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。”王先谦《庄子集解》注：“于、喁，声之相和成，……皆风吹树动，前后相随之声。”
[3]庭宇：庭院。苍髯奋杰：比喻松树高大茂盛。苍髯，黑色的胡须。奋，展开的翅膀。杰，高大、出众。
[4]鲜飙：“四库全书本”作“祥飙”。形容风的凉貌，鲜洁之风。南齐谢朓《夏始诗》：“对窗斜日过，洞幌鲜飙人。”
[5]泠泠然：声音清脆的样子。
[6]陶隐居恒乐之：陶隐居指晋代诗人陶渊明。《读〈山海经〉三首》其一，有“微雨从南来，好风与之俱。泛览周王传，流观山海图。俯仰终宇宙，不乐复何如？”之句。
[7]幽人狷士：指隐居的人。幽人，幽囚之人。《易·履卦》：“履道坦坦，幽人贞洁。”引申为幽居之人。狷士，即“狷者”，有所不为的人。《论语·子路》：“狷者，有所不为也。”
[8]方外：世俗之外，指佛家。恬师静庵：未详何人。
[9]敛：聚集。
[10]昏昏冥冥：不清楚的样子。
[11]品物：万物。品，众多。流行：流布成形。《易·乾卦》：“云行雨施[注: 施：施布。比喻广泛施行恩泽。]，品物流形。”疏：“言天能用天地之德，使云气流行，雨泽施布，故品类之物，流布成形。”
[12]镛：大钟。
[13]薝蔔：梵语音译，又译作“旃簸加”、“赡博迦”，又译为郁金香、郁金花。
[14]郁烈：香气浓烈。
[15]鲍鱼：盐渍鱼。
[16]哕（yuè）呕：呃逆呕吐。
[17]宁：岂、通道。
[18]兴：兴起。
[19]熙然：高兴的样子。
[20]廓：廓清、澄清。
[21]陨涕：落泪。
[22]澄湛：澄清，清澈。
[23]亟（jí）：急速。徐：缓慢。
[24]胜（shēng）：尽。
[25]三世诸佛：佛教以过去、现在、未来为“三世佛”。
[26]大乘：梵语摩诃衍，义译为“大乘”。摩诃，义为大。衍，义为乘，乘车运载的意思。佛教认为，开一切智，尽未来际，众生化益之教为大乘。
[27]恶（wù）：怎么。
[28]阁在越之耶溪上：刘基《诚意伯集》卷六有《松风阁记》前后两篇，说“松风阁在金鸡峰下，活水源上。”同卷《活水源记》说：“寺之后薄崖石有阁，曰松风阁，奎上人居之。”刘、宋所记之“松风阁”不知是否为同一阁，待考。
[29]径山：在浙江余杭县西北，天目山的东北峰，因有路径通天目山，故名“径山”。范公：未详何人。
[30]名德：德高望重[注: 德：品德；望：声望。道德高尚，名望很大。]。
[31]亵玩：轻慢。
按：宋大学士明初藏书第一，且为开国功臣[注: 指为建立新的国家或朝代立下汗马功劳的人。]之首。其收入《古文观止》两篇确气象不凡。今阅此篇，益信其为古文大家，故书之以补前叙之未逮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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